一人一龙就这么在空荡荡的未央宫大殿上言语了几句，便相顾无言。
一阵沉默中，赤龙再次提及了锁龙井。
“若你愿意放开禁制，容我进入其中，上官鼎自有我来应付。”
“你也无需再提心吊胆。”
锁龙井镇压着祂姑母的龙躯和一部分龙魂，以及演化皇道龙气的人道气运。
只要能进入其中，凭借龙族秘术，祂就能继承姑母的力量，并且趁机占据那部分人道气运。
到时候上官鼎必然不足为虑。
除此之外，祂从此也不用再担心姬胤将来翻脸不认人。
只可惜姬胤却是缓缓摇了摇头，哂笑道。
“父皇骤然驾崩，一应天家秘要皆断了传承，朕又当如何得知？”
赤龙闻言，那双竖瞳龙目一瞬不瞬地盯着姬胤，似乎在分辨着他这话的真假。
可入目却只有一片赤忱。
片刻之后，祂不禁有些失望地垂落目光。
也对。
姬胤回到神都的这些日子，祂寸步不离。
而太康帝死得太突然，根本来不及做出安排。
这些都瞒不过祂。
所以姬胤这话应该不是假话。
‘只是若没有姬氏传承，他又有什么底气跟上官鼎斗？’
血脉返祖？
这不是不行。
只是单凭血脉却是不够的。
因为这太慢了。
上官鼎根本不会给他成长的机会的。
而眼见赤龙眼神犹疑地看着自己，姬胤淡淡一笑。
“安心，朕会赢的。”
“这天下是我姬氏的，谁也夺不走！”
语气淡然且充满自信，引得赤龙略微失神。
不过转瞬之后，祂便回过神来。
“你有信心就好。”
说罢，赤鳞龙身一扭，便渐渐隐没在姬胤身后。
看着赤龙那一瞬暴露的慌乱，姬胤咧嘴一笑，没有得意，只有不屑、嘲弄。
‘帝后？真是贪心啊……’
想他姬胤一生被血脉所累，又岂会允许自己未来的子嗣拥有污秽的杂血？
所以他将来的帝后，只会是最纯正的人族血脉！
什么龙族公主？
呸！区区孽畜，左右不过一件的还算趁手的临时工具罢了！
而他真正想要娶的那个女子，从来都没有变过。
哪怕一别十年，她已经嫁与那卑贱小卒十余载，身染污秽。
可在姬胤心中依旧清冷圣洁如当世神女。
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孕育他的子嗣，延续他这一身至尊至贵的血脉！
“木兰，等朕……你要等朕啊！快了，朕就要准备好了！”
姬胤口中呢喃自语，平静的表情下，那双看似温和的阴鸷眸子尽是癫狂。
而与此同时的另一边。
太康帝梓宫灵前。
一样的山河日月衮服华章，一样的血肉之躯，一样的阴鸷癫狂。
另一个姬胤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身处此间。
他化自在，身化万千。
大成之后，一念皆真我。
这才是姬胤的根本，也是他最大的本钱与底气。
“开棺椁。”
随着姬胤的声音传出，隐匿在虚空中的几道身影缓缓现身，然后毫不迟疑地将太康帝的梓宫灵寝打开。
若是细细看去，便可看到这些身影虽具人形，却无一不是生得极其丑陋。
正是姬胤母族，南海鲛族！
轰——
遍布阵法符文的沉重梓宫棺椁，就这么被轰然开启。
姬胤缓步上前，望着仪容不改，栩栩如生的太康帝，缓缓叹息道。
“父皇，莫要怪儿臣，儿臣也是为了我姬氏啊！”
手中秘术引动的那一刻，九天骤起惊雷。
似乎是苍天也为姬胤此刻的举动起了怒意。
开棺戮尸！
纵然是血海深仇，也少有人为，更遑论是身为人子？
可姬胤却似乎浑然未觉般，自顾自施展着秘术。
直至棺椁内太康帝的尸身遗骸，一点点化作虚无，彻底消散在这天地之间。
“果然还得是父子啊……”
姬胤似有意犹未尽地感慨着。
就算抛开从太康帝遗骸中褫夺的姬氏传承，这同根同源的帝血也是大补！
是的，帝血！
姬姓，源自于上古八大姓！
其源流根本，最远甚至可以追溯到人族古帝！
而这才是姬胤谋求血脉返祖的真正目的。
此刻做完这一步的姬胤，体内血脉沸腾，蓬勃壮大的气息几乎是曾几何级暴增，几乎转瞬间便跨越了天人的界限。
只是这对于姬胤而言，还不够！
下一刻，他忽然目光一转，将视线落在了大雍历代帝陵所在。
……
“逆子！逆子啊！”
九幽冥府，十殿阎罗所居。
姬太康仰天呼嚎，捶胸顿足。
一旁的大雍九帝面面相觑，望向太康帝的眼神怜悯之余，也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生此禽兽逆子，若姬氏不亡，天理难容！
只是很快他们便顾不上姬太康了，其中一尊大雍先帝猛地惊呼出声。
“不好！祸事了！”
“那孽障……盯上了朕的陵寝！”
说罢，就要不管不顾地借由鬼门关返回人间，阻止即将发生的人伦惨事。
而其他几位大雍先帝此时也坐不住了。
因为现在的情况很明显，有一就有二。
姬胤那孽障丧心病狂之下，同样不会放过他们在人间的遗骸。
就连姬天元这个大雍太祖也是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几乎压制不住冲霄的勃然怒意。
只是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罢了，都消停点，随他去吧！”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此事也未必是坏事。”
“舍弃了那副人间遗蜕，正好借此机会斩断过往因果，以后都安心经营这九幽冥府吧。”
几位大雍先帝闻言，怒意一滞，有些默然。
他们承认太祖这话有些道理。
可再想到姬胤那孽障做出的事情，他们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
“难道就任由那畜生这般胡作非为？”
自刨祖坟，吞噬列祖列宗。
这是何等丧心病狂！
此事若是传出去，姬胤那孽障必会被后世史书划作禽兽之属！
甚至就连他们这些老鬼也要落得个一身污名。
姬天元闻言，垂落眼眸，无奈道。
“死后何必再管生前事？”
更何况那鬼门关又岂是这么好闯的？
再者，就算顺利过了鬼门关，还有酆都城。
那酆都府君公孙郢出身兵家，早已与天家姬氏离心离德，未必会给他们面子。
除此之外，那位……又岂会愿意看到他们妄自干涉人间事？
余下几位大雍先帝闻言，在一阵沉默之后，最终还是按捺不住，齐齐现身鬼门关。
只是很快他们便灰头土脸地颓然折返。
原因无它。
鬼门关，此路不通。
有执掌轮回的共颜在，纵然他们想要强闯也是徒劳。
望着一众大雍先帝无奈退去的背影，共颜叹息一声。
“怎如此……”
她也没想到当年在自己面前绕膝而走，口呼‘母妃’的孺子，竟变作了这般模样。
与生前记忆中的那副粉雕玉琢、憨态可掬模样相比，如今的姬胤不禁让共颜有种面目全非的憎恶之感。
“哎，当真是世事变幻、人心无常……”
听着共颜有些感伤的轻叹，韩绍道。
“你当年以残魂护佑他长成，已经算是全了这一段人世因果，又何必考虑再多？”
共颜依旧有些难以释怀。
“终究是唤过妾一声‘母妃’。”
韩绍摇头失笑。
只是借着与他生母的情谊，有过一段名义上的母子缘分。
如今世事变迁，阴阳两隔，彼此缘分早就尽了。
正欲宽慰她两句，可下一瞬，他忽然改了主意，眨着眼睛道。
“要不……等时机合适，孤带你去见见他，让你们重叙一番母子之情？”
共颜闻言，有些意动。
刚要应允下来，可抬眼对上韩绍促狭玩味的眼神，她顿时就是一阵气急恼怒。
“你要羞辱于他，又何苦拿妾作筏子？”
韩绍这人记仇，是真的。
心眼小，也是真的。
而且还不正经。
共颜白了他一眼，然后又放低了声音，有些羞赧道。
“你怎么也算……也算是他长辈，何必跟他太过计较？”
听到这话，韩绍终于忍不住笑了。
并且是哈哈大笑。
确实。
他现在怎么着也勉强算是姬九的长辈了，太过折辱，难免有些降了身份。
不计较、不计较！
只不过回想起刚刚与几位大雍先帝一同来到鬼门关前的太康帝，韩绍脸上不禁浮现出一抹古怪。
瞧这关系乱的……
不过这些事情都算是细枝末节，古来居高位者也没人太过在意这些。
算不上有多重要。
而且他今日抽空在九幽降下神念，也不是为了来看他姬氏这出人伦大戏的。
“这段时间从人间引渡的性灵不少，你辛苦了。”
听到韩绍这句体恤关怀，共颜心中微暖。
人间乱世，命如草芥。
若是如之前的无数年一样，选择放任自流，任由这些带着怨气的性灵逗留人间。
怕是要不了多久便会在人间凭空生出一个个凶煞鬼蜮，滋生大量妖邪。
纵然等到日后天下回归平静，能够清理干净，但这之前却是避免不了诸多惨绝人寰的事情发生，付出的代价也必然是巨大的。
而韩绍想要的从来不是在一个破破烂烂的世间缝缝补补，以作亡羊补牢之用。
他要的是以最小的代价，平稳渡过这个混乱的阶段。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讲，当年立下酆都城和轮回道也算是未雨绸缪了。
甚至算是应运而生。
“算不得辛劳。”
“而且这对于妾而言，也是一种修行。”
共颜颇为感慨地说着。
随着无数性灵的涌入幽冥充实轮回，她的修为也随之水涨船高。
甚至就连包括太康帝在内的十殿阎罗也是如此。
这其中因果缘由就不细说了。
总之，这一场人间乱世于人间众生而言，确实是浩劫。
可对于共颜等人而言，却是一场修为、权柄增长的难得饕餮盛宴。
只不过短时间内目睹了如此多的人间惨事，共颜终究无法为此欣喜罢了。
韩绍见她眉眼间流露出的愁容与哀愁，心中轻叹。
能有这份悲悯之心，也算是当初让她执掌轮回，是个正确的选择。
只是韩绍也不知道她这份悲悯还能维持多久。
毕竟这场人间乱世造就的浩劫，如今不过只是刚刚渡过了前奏，算是刚刚开始。
接下来随着局势愈演愈烈，所谓惨烈之事见多了，难免不会变得麻木、漠然。
最后化作一尊真正的神明。
太上无情。
“对最近轮回托生的性灵，给予一些优待吧，也算是对他们上一世的补偿了吧。”
当年韩绍下得九幽，诛杀无数‘老鬼’，积攒下大量阴德气运。
这些年分润去不少，搞得如今人间诞生的这一批批婴孩修行天赋，突破了不少人的认知。
就连那些世族高门也是欢呼雀跃，齐呼‘一个辉煌的修行大世即将到来’！
只是他们却不知，这些所谓的天才、天骄，其实是拿他们的祖宗真灵做肥料养出来的。
而韩绍此时又要慷慨一回，倒不是有多深远的算计与谋划。
只是想借用这些阴德气运庇护这些性灵转世后，能够多上一分在这乱世之中活下来的机会。
仅此而已。
“对了，那些归属于黄天道的性灵……”
“多予他们一些吧。”
听到韩绍最后补充的这句话，共颜有些不解地回望。
韩绍轻叹。
“他们是有功的。”
如果没有他们以微末蝼蚁之身，撬动早已被世族高门箍成铁桶的人世间，有些事情韩绍想要做，无疑就需要耗费更大的力气、付出更大的代价。
所以他们对于韩绍而言，是有功的。
对这世间、对这天下众生、对将来的后代万世，也是有功的。
韩绍想要给他们多上一些公平。
尽管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是被他亲手送进这九幽冥土的……
“你忙，孤走了。”
交代完这些后，韩绍便不在这里久留了。
起身便走。
如此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饶是重活一世的共颜早已过了儿女情长的年岁，还是免不了生出几分哀怨。
张口欲叹之际，忽然唇边一热。
看着那颗突兀探出虚空的脑袋，神女朱颜愕然。
“奖励你的。”
“乾坤未定，孤尚需砥砺奋进，非是故意冷落苛待于你，莫要自怨自艾。”
“两情久长，自有朝朝暮暮。”
说罢，探出虚空的脑袋如风消散。
独留神女失神驻足鬼门关，有些失魂落魄。
而随着一批批性灵路过鬼门关走上轮回路，最终从九幽轮转人间，化作婴孩生灵呱呱落地。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子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