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员外府邸，前院。

空气凝固成了实质。

一边，是皇叔赵无极和他身后的铁甲精骑，人人身上都带着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煞气，目光如刀，死死锁定着前方。

另一边，是青玄真人与他身后的道门弟子，个个道袍飘飘，神情淡然，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气度。

两股截然不同的气场，就在这小小的院落中，无声的碰撞、挤压。

最终，是赵无极先开了口。

他翻身下马。

“大楚韩王赵无极。”

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奉吾皇之命，前来清剿云梦泽妖邪。”

“听闻诸位仙长出手，已擒获凶徒。”

“这些妖人，罪大恶极，当由我朝廷王法，明正典刑。还请仙长，将这唯一的活口，交由本王带回审问，也好顺藤摸瓜，将这伙妖人，一网打尽。”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举了道门为仙长，又以朝廷王法的大义，直接索要人犯，占据了法理的制高点。

青玄真人听完，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手持拂尘，对着赵无极微微一稽首，不卑不亢。

“贫道，太虚宫，青玄。”

“王爷为国除害，贫道佩此至深。”

青玄真人缓缓道：“此獠，贫道自会交由官府。只是……”

他话锋一转。

“王爷可知，此獠乃是魔道妖人，修的是邪法，炼的是魔功，其心智早已被邪念侵蚀，坚如顽石。凡俗的审讯手段，于他而言，不过是隔靴搔痒。”

“凡俗王法，审得了凡人罪。怕只怕……”

青玄真人看着赵无极，一字一顿的说道：“审不了，魔头魂魄。”

这话一出，赵无极身后的两名气息悠长的皇家供奉，脸色当即一沉。

其中一人，气息暴涨，往前踏了半步，似乎就要发作。

“放肆！”

“退下。”

赵无极头也未回，只是淡淡吐出两个字。

那名供奉的气势，瞬间蔫了下去，不甘的退回了原位。

赵无极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深深的看了青玄真人一眼，心中早已是波澜万丈。

审不了魔头魂魄？

这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了。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

“仙长所言，本王闻所未闻。”

他表面上是退了一步，实则将了青玄一军。

“既然仙长说凡法难审，本王倒想开开眼界，见识一下，仙长究竟有何等通天手段，能审得此獠？”

“若仙长真能问出些有用的东西，这清剿妖邪一事的主导权，你我，再行商议，如何？”

这既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也是一次毫不掩饰的考验。

你想让我信服，可以。

拿出真本事来。

青玄真人看着赵无极，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不愧是能统领皇家精锐的皇叔，这份气度与决断，远非寻常凡人可比。

他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王爷请。”

“后堂已备好，是非真假，王爷一看便知。”

……

后堂。

气氛比前院更加压抑。

莫影被捆在堂中，在青玄真人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心中的恐惧稍退，一股凶悍之气又重新占据了高地。

他不断进行自我催眠，告诉自己，那些不过是些障眼法，是江湖术士的骗人把戏！什么搜魂术，都是假的！

只要自己咬紧牙关，他们必定拿自己没辙！

就在这时，青玄真人与赵无极并肩走了进来。

赵无极身后，只跟了那两名供奉和几名心腹校尉。

“王爷请上座。”

青玄真人随手一指。

赵无极也不客气，大马金刀的在主位坐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看了看地上的莫影，又看了看周围的道人。

他倒要看看，这帮牛鼻子，能玩出什么花样。

青玄真人也不多言。

他走到莫影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莫影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强作镇定，把头撇向一边。

青玄真人看此顽固不化，眼神淡漠。

“你以为，不开口，就没事了？”

莫影身子一颤，依旧不语。

青玄真人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身前虚空画出一道奇异的符文。

那符文，不似之前定字那般金光闪闪，而是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如月华般的清光。

“清心咒，可静心凝神，驱除杂念。”

青玄真人的声音，悠悠响起，像是在对赵无极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但万事万物，皆有阴阳。有清心，自然……也就有问心。”

口中开始低声念诵起一段晦涩难懂的咒文。

那咒文，不似道门典籍中的任何一种，音节古怪，却仿佛带着一种直抵人心的诡异力量。

赵无极与供奉同时皱起了眉头。

他们能感觉到，随着咒文的念诵，这间屋子里的某些东西，正在发生改变。

不是温度，也不是光线。

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问心……敕令！”

他屈指一弹。

那道幽蓝色的符文，悄无声息的印入了莫影的眉心。

下一秒。

莫影的瞳孔，骤然放大。

眼前的世界，变了。

后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血色荒原。

一个个他曾经虐杀过的无辜者，那些被他当做炼功材料的少女，那些被他抽干精血的武者……

他们的魂魄，化作一个个面目扭曲的厉鬼，从血色的泥土中爬出，伸出惨白的手，朝着他，一步步逼近。

“还我命来……”

“好痛啊……为什么……要杀我……”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还在等我回家……”

凄厉的哭嚎，怨毒的诅咒，狠狠扎进他的神魂深处。

他想逃，可双脚像是灌了铅。

他想喊，可喉咙里像是堵了棉花。

那些他早已遗忘的罪孽，那些被他视作蝼蚁的生命，在这一刻，化作了最真实的梦魇，将他彻底吞噬。

而在后堂赵无极等人的眼中，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他们只看到，青玄真人指尖一点之后。

那个原本还一脸桀骜的莫影，突然开始浑身剧烈的抽搐。

他的脸上，肌肉扭曲，五官错位，像是正承受着世间最极致的痛苦。

一缕缕肉眼可见的黑气，从他的七窍中丝丝缕缕的冒出，在空中盘旋，凝聚成一幕幕模糊却又无比真实的血腥幻象。

有少女被残忍虐杀的惨状。

有武者被活活抽干精血的哀嚎。

有无辜百姓家破人亡的哭泣。

那每一幕，都充满了怨毒与绝望。

“啊！！！”

莫影突然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他疯了。

“别过来！别过来！不是我！是教主让干的！是教主！”

“我说！我什么都说！”

他的精神防线，在亲身“体验”了自己所有罪孽之后，彻底崩溃。

之前在破庙里见到的雷法、火法，只是让他惊恐。

而现在这种直击灵魂的手段，让他彻底相信，这帮道士，真的会搜魂术。

那个传闻中的地府，或许也是真的。

眼前这个道士，就是能将地狱搬到人间的神仙。

“我说！求求你！让它们停下！停下啊！”

莫影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都吼了出来。

“我们的据点……就在离清安镇三百里外的云梦泽深处。”

“有一个叫黑风口的地方……那里是薛长老的地盘！”

“过了黑风口……再往里走……才能……才能到圣教的总坛！”

“黑风口有……有三百教众！还有……还有薛长老炼制的毒瘴和尸傀！”

“求求你……饶了我……我不想下地狱……”

他嘶吼着，挣扎着，最后，两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整个后堂，落针可闻。

那几名跟着赵无极进来的心腹校尉，早已脸色苍白。

那两名供奉，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看着青玄真人的眼神，再也没有了半分轻视，只剩下深深的忌惮与恐惧。

而坐在主位上的赵无极。

他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已然发白。

他引以为傲的镇定，在这一刻，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他自问习武多年，心志坚如磐石。

可刚刚那一幕……

那不是武功。

那不是幻术。

那是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力量。

双方的力量层次，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面上。

他看着气定神闲，收回法术的青玄真人，郑重的抱拳一礼。

“仙长，好手段。”

“本王，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