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得发蓝,站在阿尔比恩旅馆三楼的阳台上眺望拉姆斯盖特的港口,漆黑的海面仿佛像是无底的深渊,吞噬了所有不切实际的梦境。
亚瑟倚在阳台门框上,手杖随意靠在一旁,他的指尖还残留着一点烟草的味道。
栏杆边,阿加雷斯的身影与黑夜融为一体,只能看见红魔鬼那张像是在微笑、又像在嘲弄的嘴角。
“今晚真是一出好戏。孤身闯进那座被围得像鼠笼的别墅,面对一屋子随时能把你推上绞刑架的人,还能全身而退……”阿加雷斯特意顿了一下,仿佛真在寻找一个恰当的褒义词来夸奖:“我亲爱的亚瑟,如果不是你那副‘为病中公主鞠躬尽瘁’的模样实在令人反胃,我几乎就要为你鼓掌了。”
亚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从你嘴里挤出鼓掌这个词儿,简直比让保守党和辉格党达成一致还困难,所以,谢谢你,阿加雷斯。”
阿加雷斯的舌头舔过鼻头,脸上布满了可憎的笑容:“别急着谢我,亚瑟,因为我预感到你会越来越频繁的得到我的赞扬。你现在越来越熟练于利用别人眼里的道德,去换取自己需要的局面了。这真是好消息,你越来越像个真正的恶棍了。”
亚瑟并没有否认,他只是又点了一根:“恶棍这个词儿,你已经夸过太多次,腻了。”
“不不不。”阿加雷斯挑剔的摇了摇手指:“你以前只是个二流的,但现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恶棍还有等级之分?”
阿加雷斯似乎很享受这个话题,他把背从栏杆上慢慢直起来,像个在教堂布道的牧师一般张开双臂:“恶棍当然有等级。”
他伸出一根手指,带着一点戏谑地在空气里比划道:“三流的恶棍,靠偷鸡摸狗过活。掀篱笆、顺银勺、偷邻居晒在院子里的衬衫。这种人,我都懒得多看一眼,他们只配在乡下集市上被人抓住耳朵痛骂一顿。”
第二根手指竖起,带着点金属般的光泽:“二流的恶棍呢,懂得打家劫舍。他们骑马、持枪、结伙,夜里闯进商号和乡绅的宅子,抢走能搬的东西,再放把火烧了证据。他们的名字会出现在告示牌上,被印成传单钉在城门口,也许还能在酒馆的故事里活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
第三根手指慢慢抬起,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而一流的恶棍嘛……他们从不亲自动手。他们用别人的双手,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用别人的嘴,去说自己想说的话。甚至让别人替他们背负骂名和惩罚。等到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们只需要在灯光下举杯庆贺,接受迟到的掌声和廉价的赞美罢了。”
亚瑟趴在栏杆上望着远处的海面:“所以,我现在算是一流的了?”
“一流?不不不,亲爱的,我方才不是说了吗?你现在已经更进一步了。”阿加雷斯停顿片刻,笑容像刀口一样慢慢裂开:“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现在已经非常接近于那些被你的人类同族称之为伟人的品种了。”
阿加雷斯换了个姿势,手肘压在冰凉的栏杆上:“不过,我唯一不满的一点在于,那位高贵的母亲,你真以为她今天是被你感动得泪湿眼角吗?不,她只是找到了个体面的台阶下。人类最擅长的,不就是把虚伪和感情缝在同一条裙边上吗?”
亚瑟的表情依旧平静:“她是真的被唤醒,还是顺坡下驴,对我都没有太大差异。如果是前者,那是她的福气。如果是后者,那我也已经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释放了最大限度的善意。”
阿加雷斯歪着脑袋看他,语气里带着些许欣慰和揣度:“所以你是打算不管真相,只认账面的结果?”
亚瑟看向海面,仿佛那一线暗潮比眼前的讽刺更值得注意:“站在不同的立场可以看到不同的真相,唯有结果是可以量化的。阿加雷斯,你得知道,我是伦敦大学的毕业生,杰里米·边沁的门徒,一个功利主义者。”
“用一份微笑去换取十份掌声,用一滴泪水去换取百人的同情。”阿加雷斯嗤笑一声:“功利主义者?呵……也许吧。”
……
温莎的夜色比拉姆斯盖特更沉,厚重的云层压低了天穹,把城堡的塔尖都吞进了阴影里。
宴会厅里烛台林立,金光在奢华餐具与水晶灯之间闪动。
阿德莱德王后端坐在长桌上首,微笑着与两侧的贵妇寒暄,而威廉四世的座位却空着,他被他的私人秘书赫伯特·泰勒爵士叫到了相邻的小会客室。
房门被侍从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莺歌燕舞与欢声笑语。
威廉四世站在壁炉前,手中攥着一封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的信笺,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该死!”国王的嗓音沙哑而暴烈,“那女人疯了吗!他们竟敢对我的侄女,对未来的女王,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猛地把信摔在乌木茶几上,烛火一阵摇曳,信封上的封蜡在光里映出.的印迹。
威廉四世的胸膛起起伏伏,忽然他感觉脑袋一阵眩晕,膝盖一软,差点倒在了地上。
“陛下!”
赫伯特·泰勒一个箭步上前,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国王摇晃的肩膀,将他半拉半抬地带到壁炉旁的高背椅上坐下:“您不要太激动了,陛下。别忘了,您才刚从上一次病中勉强恢复过来。”
国王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他那双曾经在甲板上与水手们同喝朗姆酒的手,如今却在扶手上微微颤抖:“那个德意志女人,那个下贱的爱尔兰人……”
泰勒一边替他松开过紧的礼服扣,一边吩咐侍从去倒一杯温热的加了白兰地的牛奶:“信里的事再严重,也不值当拿您的心脏去换。”
威廉紧闭双眼扶着额头,他的呼吸粗重,像是压着一股不肯消散的怒火。
短暂的沉默后,他缓缓睁开眼睛:“赫伯特,去把威灵顿公爵、皮尔、墨尔本……还有王后都请过来。”
泰勒微微一怔:“陛下,您现在的身体……”
“我知道我的身体是什么样子。”威廉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今晚,他们必须知道,肯辛顿宫在干什么。”
泰勒见国王神情坚决,便不再多言,躬身行礼后,便快步走向门口去传旨。
片刻后,门外传来脚步声,威灵顿公爵最先跨入室内,随后是皮尔和墨尔本,以及姗姗来迟的阿德莱德王后。
威灵顿公爵看了一眼这里的来宾,不由得感觉情况不太对劲。
他蓦地发问道:“陛下,您召见我们?”
威廉四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让泰勒将那封信推到桌面中央,示意他们自己看。
几位足以决定不列颠未来的大人物展开纸页,几行俊秀却凌厉的字迹顿时跃然眼前。
“这……”
威灵顿公爵伸手将信笺展开,粗犷的眉头越皱越紧。
皮尔则显得谨慎许多,他凝视信纸良久,才缓缓抬起头,与威灵顿公爵交换了一下目光。
威灵顿公爵本想开口,可是他注意到皮尔的提示后,终究还是将开口的机会让给了这位接替他出任党魁的保守党新领袖。
皮尔把信笺合上,严肃的开口道:“陛下,我并非质疑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忠诚。但是我担心,如果仅仅凭借一封信笺,一些只言片语,恐怕还不足以为证……我觉得……”
威灵顿公爵的眉峰一动,他古怪的瞧了皮尔一眼。
说实在的,他本以为皮尔会在此时力挺亚瑟。
毕竟他和皮尔将亚瑟派往肯辛顿宫的最初目的,就是为了在肯辛顿体系上开一个口子,减轻康罗伊和肯特公爵夫人对维多利亚施加的辉格影响。
如今拉姆斯盖特出了这么大的事,正是借助亚瑟一脚踩死康罗伊的大好时机,可临到关键时刻,皮尔不帮忙也就算了,他居然……
威灵顿公爵刚想到这里,脑袋里忽然闪过了一线灵光。
他好像突然明白皮尔的用意了。
这家伙……
他这可不是不帮忙,反倒是在帮亚瑟的大忙,而且还不用让保守党承担太多风险。
毕竟刚刚那段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在撇清保守党与亚瑟的关系,向国王证明亚瑟与保守党之间并无联系。
果不其然,威廉四世听到皮尔的话,顿时火冒三丈的重重一拍扶手:“你觉得?罗伯特!我亲爱的罗伯特!罗伯特·皮尔爵士!你怎么能糊涂成这样?亚瑟·黑斯廷斯这小伙子冒着这么大的风险闯入阿尔比恩别墅,可不是为了给舰队街凑个花边新闻的!有人会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撒如此显而易见的谎吗?德丽娜如果没有病倒,他造这个谣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也不相信一个总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小伙子,会在这种事情上犯浑!”
阿德莱德王后连忙伸手,轻轻摁住威廉四世颤抖的手臂,柔声劝慰道:“威廉,别再这么激动了。你知道你的身体经不起折腾。至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他的勇气与忠诚,早就无需再做证明,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甚至还有那些不在这里的人,都已经看见了。你不需要再用怒火去帮他证明什么。”
她朝皮尔爵士委婉的谴责道:“亚瑟爵士的思想是否倾向于某个党派,其实无关紧要,我知道你们最近可能正在为了伦敦大学和国王学院合并的事情和他闹别扭。伦敦大学是激进派创建的,这不假,他是伦敦大学的毕业生和教务长,这也是真的。但是,我认为,亚瑟爵士首先是陛下侄女的守护者,其次是一个勇敢、正直、善良的年轻人,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自然哲学研究者和艺术家。这样的一个年轻人能够不顾身家性命,直面那些常人看来不可撼动的权势,就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沉默不语的墨尔本子爵此时忽然开口道:“想要核实情况也很简单,我们可以用探视病体为由,由御医出面。温莎城堡距离拉姆斯盖特也不算特别遥远,霍兰德爵士今晚即可动身,最晚后天就能知道结果。等他核实情况属实后,下一步再由陛下定夺。”
威廉四世听到这里,愤怒的情绪总算稍有缓和:“如果情况属实,你们那边对于处置康罗伊应该不会有阻力吧?我可是听说,有不少辉格党的议员和康罗伊走的很近?”
墨尔本子爵说话的语气一向柔缓,他一手按在胸前,微微欠身道:“陛下,您所忧虑的,确实是所有忠于王室之人所忧虑的。约翰·康罗伊爵士确实常常与我们的一些年轻人有所来往,但如果我们手里有确凿的证据,哪怕是党内最桀骜不驯的家伙,也不会在这种事关国家忠诚的议题上站在您和不列颠的对立面。”
早就看不惯康罗伊的威灵顿公爵此刻也开口表态道:“陛下,如果保守党内有人在这件事情上想要硬撑,我会出面解决的。无论如何,公主殿下都必须受到保护。她现在还年轻,稍有风吹草动便容易被左右。如果任由康罗伊这样的人继续在她身边播弄是非,对她的身心皆是伤害。”
威廉四世的脸色在烛光下时而铁青,时而泛红,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终于点了点头:“很好。那就这么办吧。赫伯特!”
赫伯特·泰勒爵士上前一步:“陛下。”
“立刻命令霍兰德爵士赶赴拉姆斯盖特,不论白天黑夜,都要尽快给朕一个确凿的答复!”
“知道了,陛下。”
赫伯特·泰勒正要转身下旨,岂料威廉四世又把他叫住了:“还有……亚瑟,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让霍兰德爵士捎个话给他,朕要召见他,向他详细了解阿尔比恩别墅里的情况,就在这里,就在温莎城堡,来的越快越好!”